我第一次見到霍榮齡是1979年,當時還在《聯合報》副刊組服務,瘂弦主任有一天下午帶副刊組幾個同事從忠孝東路四段555號(外界稱「三五牌」香菸)沿著松山菸廠牆邊,經過1977年新建的,斜背式橘色屋頂的韓國大使館走至十字路口光復南路右轉,去拜訪從韓國回來不久的霍榮齡。她家在華視附近,是個小套房,沒有沙發椅,地板散置著典雅華麗的墊子,她靦腆的笑著叫我們坐啊坐啊隨便坐,瘂弦望著那些墊子笑說,「這些墊子挺美挺特別的,哈哈…。」



霍榮齡比我高,比我瘦,細瞇的眼睛閃著溫和光芒,說話時下巴偶而牽動著堅毅的線條。她先生在韓國工作,結婚後她跟去住了兩年,自己先回來做設計,住個小套房就夠了;「沒有椅子給你們坐,對不起啊。」瘂弦又哈哈笑了兩聲,「別介意別介意,藝術家的家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才有味道,哈哈,坐吧,大家坐吧。」瘂弦為什麼帶我們去拜訪霍榮齡,我已忘了,但永遠記得他那句「藝術家的家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才有味道…。」後來去兩廳院看表演,不時遇到霍榮齡,熟了也跟著一些藝術界朋友喊她阿霍。──不過台灣與韓國1992年斷交,大使館樓房2005年也因大巨蛋案拆除;「三五牌」《聯合報》大樓如今變身為豪宅,松山菸廠則成了熱鬧的文創園區。──天敏打電話給我時,擔任台北榮總骨科主任兼骨科學會的秘書,處事幹練極有效率。1995年,我轉調時報出版公司,為了趕次年國際書展,三個月裡完成十二萬字《我的姊姊張愛玲》,坐骨神經痛發作,就是去找天敏安排最好的醫生。照了兩張片子,醫生說,主要的問題是腰椎長骨刺,老化現象,沒什麼大礙;「如果妳覺得很痛可以吃止痛藥。」我說不吃;「那要不要做復健?」好吧,做看看。復健無非熱敷、電療,效果緩慢且需每天去,一周後我就不去了,在報社附近電器行買西德製小電毯,睡前醒後各熱敷半小時,做些翻轉腰身,踢腿,騎腳踏車等床上運動,倒也漸漸改善。1997年我寫《休戀逝水──顧正秋寫回憶》,她女兒任祥特別請阿霍美術設計,從挑照片到排圖說,見識了她的「慢工出細活」。我們談到張天敏,空軍小學,虎尾女中,以及用眼過度,背痛等職業病…。「反正不舒服就去榮總找天敏介紹醫生。」阿霍說。「我也是啊。」我輕拍著阿霍的背。「幸好我們有天敏這個朋友。」阿霍欣慰的笑著。攝影家器材重,舞蹈家舉輕若重《紙上風雲高信疆》書稿進入三校時,我和高太太柯元馨常去仁愛路四段霍榮齡工作室看校樣,郝明義也去過一次;「雲門舞集」創團舞者吳素君,趁著暑假也送她女兒去阿霍處見習,大家圍著長形矮桌,一張張交換版樣校正。編輯《休戀逝水──顧正秋寫回憶》時,校稿都由時報出版請快遞送取,我較少去阿霍工作室。編輯《紙上風雲高信疆》則大半在她工作室進行,坐墊子就著矮桌看稿,容易腰痠腿麻,半小時就得站起來旋轉腰身踢踢腿。阿霍工作室寬敞典雅,一色的骨董沙發椅、貴妃榻,甚至洗手台也是骨董(青花大碗打個洞)。她講究留白和層次,僅在裡側放三張她和助理的辦公桌,客人來了圍著矮桌坐,喝茶聊天或者看稿改稿。1979年去她家坐地板時我還年輕;腰椎長骨刺和坐骨神經痛後,坐久了就要躺半小時伸展手腳,哪堪一下午坐在矮桌邊校稿?站起來旋轉腰身休息時,我說起鄭寶娟教的臥網球。寶娟還說,以前在《中國時報》跟她搭檔跑新聞的攝影記者林國彰背痛,下班回家後趴在床上拜託讀幼稚園的女兒幫他踩背。大女兒上小學後體重比較重了,換二女兒踩。後來二女兒長大了,踩背反而會痛;恰巧那時她介紹國彰臥網球…。阿霍說,是啊,她就是從攝影朋友學到臥網球的。攝影家器材重,有人三十多歲就脊椎側彎或腰椎間盤突出,嚴重者動手術或牽引治療,背痛者大多去按摩推拿,但臥網球最簡便,也比較省錢省時間。素君女兒說,跳舞的人雖然沒揹重物,還是會背痛,她媽媽和雲門的舞者也臥網球…。「對呀,阿霍,張天敏說,每次雲門公演結束,他們骨科就湧進一批雲門舞者;像羅曼菲跳《輓歌》,我看腰都快搖斷了。」「跳舞很不容易呀,」阿霍說,「像《薪傳》渡海那樣大動作,我坐在台下都覺得恐怖;像《水月》,看起來動作輕飄飄的,其實舉輕若重,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和骨頭;雲門公演一次要跳好多場,難怪演完要去看骨科…。」我的背是網球場,我的床是復活場在阿霍工作室,也再度見證我的無知;原來人家早就知道臥網球啦。後來和出版界、文學界朋友聊職業病,有的自己熱敷,也有去按摩,推拿或整骨,整脊。某雜誌編輯則說,他們月底看完藍圖常遠征土城「骨位矯正」;聽說有個建築師找李登輝的醫生推拿,一次三千元… 。唉,唉,他們的背啊,揹負著多少的重?而我的背,已是網球場,我的床呢,是復活場。復活儀式結束,我該起床了。(完)註:原載2017年9月《鹽分地帶文學》雙月刊70期;此為修訂版。(中國時報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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